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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6章 二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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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昨夜之前,皇帝顧慮重重,全身上下,都像箍著重重枷鎖,只覺他與她之間的阻礙,高如山,他與她之間的距離,遠如海,像是永遠也無法逾越……

可在昨夜站在禦殿丹墀處,守等漪蘭榭消息的一個多時辰裏,生死面前,有生以來最長久的摧心煎熬,叫他真正意識到,他對她的心意,比他所以為的還要深,他可以為她跨山踏海,打破這世間的一切枷鎖,只要能到她身邊去,只要她好好地活著,平平安安地活著。

他知道他這一去,將坐實明郎的猜疑,將失去唯一的兄弟和朋友,也知道這一去,挑開那樁秘事,此後將掀起怎樣的狂風巨浪,可他顧不得了,在她的生死面前,他拋開了所有世俗雜念,看到了自己心底最深處的欲望……

他要和她一起,和孩子一起,哪怕眾叛親離、天下非議,哪怕在史書上留下占奪臣妻的惡名,遭後人唾罵,他也要她,他原是這樣打算的,可母後卻因昨夜之事的刺激,執意要昭告天下,她的身份。

他不能容許那樣的身份,令他與她再無一絲可能,令那個或是他的孩子,一生不得正名,他也因為除夕夜長生鎖之事太過巧合和內心的執念,堅執地認為她不是辜先生的女兒,禦案上攤開的密報裏,密密麻麻所寫的,也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。

她確實不是辜先生的女兒,辜先生的女兒,也確實曾被溫氏夫婦救下。

溫先生所說的永嘉七年,在青州廣陵城外清水河,與夫人撿拾到女嬰與長生鎖一事,字字屬實,不是虛言,溫氏夫婦確實在那一年冬天的清水河邊,收養了辜先生的女兒,悉心教養,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,並為之,取名為蘅。

那個孩子雖得好心人救養,但生來即受磨難,自幼體弱多病,在備受父母疼愛、兄長呵護,無憂無慮地長到三四歲時,因為高燒不退,引發了喘癥,回天無術,不幸離世。

溫氏夫婦為此非常傷心,他們並未將那個孩子葬在墓中立碑,而因她是順水而來,循當地莫族的風俗,為她進行了水葬,那塊懸系仙鶴與辛夷的“詩酒年華”長生鎖,原要為那孩子戴上,如來時來,如來時去,但溫夫人對那孩子視若己出、愛的極深,因想留個念想,又將那長生鎖取回手中,沒有令它隨那孩子葬入茫茫山川。

溫氏夫婦因失去愛女,終日郁郁寡歡,溫夫人更是想女兒想出病來,沒多久,一名婦人帶著一名兩三歲的女童,行乞流浪到了青州琴川城,那婦人身患惡疾,病死在城裏的陋巷中,那女童被溫氏夫婦的獨子溫羨,牽回家中,自此溫家又有了一個阿蘅,這個阿蘅,才是她。

因為溫夫人病逝,溫先生郁結於心,處理公事時渾渾噩噩,出了大錯,擔心將受嚴懲,驚懼之下,曾遣散家仆、賣宅遷居,以節省開支,為一兒一女未來打算,許多年過去,一些舊鄰舊仆已不在人世,一些舊鄰舊仆,已離開了琴川,身在琴川城、活著的舊鄰舊仆,記得有兩個阿蘅的,也極少極少,溫氏夫婦在青州親緣寡淡,一些上年紀的親戚,大都過世,至於一些年輕的,都已不知道這事,這大抵是溫羨明知她不是辜先生的女兒,卻敢欺君罔上、瞞天過海的底氣由來。

她的的確確不是辜先生的女兒,這正是他所想希望的,可他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。

罪臣之後的身份,一旦被世人知曉,她這漏網之魚,將死於大梁律法的屠刀之下。

更可怕的是,華陽大長公主的人手,也隱約將要查到這裏,只好在他手下的幹將,先一步查出真相,將身在琴川的幾名知情人,全都暗中控制住,並不動聲色地散布了錯誤信息,引得華陽大長公主的鷹爪,暫往錯誤的方向查去。

但,離開琴川、散在大梁的舊鄰舊仆,是隨時可炸的驚雷,也許他們都已過世,也許他們一生也不會被華陽大長公主的人找到,可凡事就怕有個萬一,華陽大長公主原就厭她,三番兩次加害於她,一旦得知了她的真正身份,定會斬草除根,紅了眼、拼了命地要置她於死地,如果這個萬一爆發,華陽大長公主以大梁律要求處死她,律法昭昭,何人可救……

兩種身份,就擺在他的面前,一條是她的生路,一生平安榮華,可他與她,從此再無可能,一條是她的死路,他不會如前者那樣絕望,可她的身份一旦被揭,即性命不保……

皇帝死死盯看著密報上的每一個字,似想再尋找第三種可能,可是沒有,沒有……他的胸口絞痛起來,像是有一只手在用力地擰攥著他的心,迫得他無法呼吸,重重幹咳幾聲,卻牽連地頭也抽疼了起來。

皇帝攥拳用力地錘打了疼處幾下,唇際忍不住彎成冷笑的弧度,無聲自嘲。

命運弄人,他和她之間的紅線,到底是繞系有多少死結,深重的迷惘無力感,侵滿了皇帝的心,他無力地垂下手去,先前包紮好的傷處,滲出血來,染紅一片。

沈湛目光怔落在手背上的燙紅處,卻其實什麽也沒有看,他眼前空茫,耳中嗡嗡回響著妻子的話,和離……和離……他的心,早在昨夜,被所謂的“情義”二字,砍劈地鮮血淋漓,此刻,又被這兩個字,狠狠地戳上數刀……

他知道,昨夜聖上來此,毫不顧忌地為她攏被,定了同他坦白的決心,是動了要她的心了,可他不會放手,即使君權威逼,他死也不會放手,溫蘅是他沈湛沈明郎的妻子,他們拜過天地,洞房花燭,共同抄錄下《我儂詞》,立誓此生永不相疑,永不相負。

……永不相負,阿蘅不會負他的……是聖上強逼?可聖上英明清正,並視他為手足……

一個是他最信任的兄友,一個是他最深愛的妻子,沈湛神思如狂,猝然轉身,大步走向榻邊,輕握住她的雙肩,顫聲問道:“……中間出了什麽不該有的差錯是不是……你有苦衷是不是……”

溫蘅望著已經幾近瘋狂、卻極力維持鎮定、極力控制著握肩的力氣、極力用尋常語氣、溫柔同她說話的丈夫,一顆心,都要碎了。

原來聖上並沒有同明郎挑明,也是,這樣的齷齪之事,他為人兄為人君,怎有臉面對明郎說,事已至此,已無可回寰,溫蘅壓下滿腹酸楚,靜望著身前的丈夫,輕輕道:“縱使有苦衷,縱使一切是因你母親而起,但終究,做出選擇的是我,是我違背誓言,是我負了你……

……齊大非偶,父親說的對,可我那時太天真,眼裏心裏只有你,以為純孝侍親,終有一日可以婆媳相諧,天真地差點賠上了哥哥的性命……

……我們不該認識的,我若不嫁到京城,哥哥就不會為了我留京,不會被你母親構陷下獄……我去求她,自請下堂以換哥哥一條生路,可她不肯,還斷了我求見皇後的機會……你不在,我在京城找不到一個可以救哥哥的人,只有去求這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,拿自己換哥哥一條命……”

壓在心底的話,一字字平靜道來,溫蘅原以為真到這一步,她會泣不成聲,會將這些時日所有的屈辱驚惶,都哭出來,因為自此無顏面對明郎、要永遠與他分開,而淚如雨下,可真到了這一刻,真的說出來,卻原來這樣平靜,好像早就預料到美夢會醒,早就在心底預演了一遍又一遍,她早看到了結局,從前,卻一直在自欺欺人。

妻子平靜的話語,聽在沈湛耳中,卻不啻於道道驚雷,他回憶去夏回京種種,心如刀割,想起那夜他騎著紫夜,快活如少年郎,去見久別的妻子,耳聽妻子此刻與那時再次說了同樣的一句話,“明郎,我們和離吧。”

“不!!”

沈湛脫口而出,“阿蘅……阿蘅……”他連聲地喚著她的名字,像是有許多話要同她說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,二十有一的年輕男兒,雙眸血紅欲裂、淚光閃爍,將她緊緊抱在懷中。

“我們早該和離的”,溫蘅亦忍不住語含哽咽,“我那時不該因你昏迷而心軟,也不該指望著他新鮮勁過了,就能把我丟開,能和你粉飾太平地過下去,早該和離的……我對不住你……”

“不,是我枉為人夫,你沒有對不住我,是我對不住你,讓你受了這麽多苦,讓我彌補,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……”

“發生過的事,是抹不去的,我早就違誓,不忠於你……”

“我不在乎……我不在乎!!”

“……你真不在乎,我與他幽會幾次,如何茍且嗎?!”

溫蘅感受到沈湛身體一僵,輕推開他,忍淚望著他的雙眸道:“你在乎的,你會想,你會一次次地忍不住去想,從你知道的那一刻起,我們就回不到過去了,分開,分開對我們,都是解脫……”

“……不,我會不在乎的”,沈湛像是負傷的野獸,小心翼翼地深望著她,“我會不在乎的,阿蘅,不和離……不和離好嗎?”

“……不和離又如何,就像不管你母親過去如何暗害我和兄長,你都背著孝道,無法對她做什麽,你為人臣子,還背著忠義在身,難道還能逆君不成?!”溫蘅終是忍不住哭出聲來,“從前是暗行茍且,此後,難道要我明做娼婦嗎?!”

“不!”沈湛額頭青筋暴跳,幾是咬牙切齒,“我不會讓他再碰你,絕不會!!”

簾攏聲響,是碧筠輕走至簾邊,低著頭,不看室內情形,只屈膝福道:“陛下請夫人至觀鶴臺用宴”,微一頓補道,“只請夫人一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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